原标题：一个博物馆和一座城市的记忆
文/林月港
积弱积贫之下的无奈
将鼓浪屿视为近代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印迹的观点，是一种视角，是一种观点，也是一种情结。
的确，中国人太需要强大了。曾经的天朝大国，曾经的“四海归心，蛮夷来朝”，闭关锁国数百年之后，国门被英人的坚船利炮一脚踹开，发现天朝已然被西方文明拉开数百年，从文明的引领者成为落伍者，情何以堪？落后就要挨打，丛林法则中，弱肉强食，有强权，无公理。一开始，将落后的原因归结于“器不如人”，于是，买船造炮，洋务运动，然而所谓“中体西用”终不过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连重臣李鸿章主导下造一条运煤的铁路，也是舆情汹涌，担心铁路震坏大清龙脉，惊扰祖宗阴宅，终是一拆了之。
从第一次割地赔款到睁眼看世界，中国作为东方睡狮，起床气太重，几次被外力强制唤醒，似要奋发长鸣，终睡眼惺忪，仍是睡去。相反，是东邻日本，黑船事件后，举国惊悚，从贵族到贩夫走卒，举目皆为行动之爱国志士，头颅以继鲜血，从积弱受凌到国势大张，进而挥戈中国，觊觎其膏腴。
这就是鼓浪屿沦为公共地界的时代背景。的确，这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时代之痛，是落后就要挨打的现实代价。但从理性而言，吴越相争，越大败，退至会稽山，仅余三千越甲，战则必亡。是忍辱存图以求变，或者一拼了之？前难后易，唯大志向者择其难，所以勾践选择了吃屎也要活下去（勾践到吴国给夫差当差，夫差病，勾践尝其粪便以辨病），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往往是大言不惭者，笃行者往往为人所忽视。
1903年鼓浪屿辟为公共地界，是“弱国无外交”时面对列强特别是东方恶邻日本的步步紧逼的无奈之举，但比起在厦门本岛开辟公共地界，让洋人聚居于与厦门岛一水之隔的鼓浪屿，或是一个最不坏的理性选择。
将鼓浪屿辟为公共地界，是弱国外交中“以夷制夷”的自保手段。彼时，日本通过《马关条约》，割占台湾澎湖，狼子野心，得陇望蜀。与西方列强期冀得到在华贸易利益不同的是，困于火山、地震、台风自然灾害频发的日本列岛，明治维新后国势隆起，自然将民族生存空间的拓展作为帝国霸业，在日本的拓殖计划中，将台湾对面的福建视为禁脔，企图独占。
1899年1月24日，驻厦日本领事上野专一照会福建兴泉永道，要求“将厦门城外对鼓浪屿之火仔安、沙坡头及中间各该沿海一带背后至山顶之地方12万坪，又生屿及大屿内对鼓浪屿之沿海10万坪，共22万坪，作为专管租界”。1900年，日本又借口北方义和拳运动，厦门日侨或受乱民威胁，派军舰泊厦门港，海军陆战队登陆厦门岛及鼓浪屿，企图独占厦门。此时，慈禧太后已带光绪帝西狩，中枢失控，厦门地方官员得不到中枢明示对策，只好行动自保。一方面，胡里山炮台守军将炮台的德国克虏伯大炮褪去炮衣，监视日舰；另一方面，与美、英、法诸国领事会晤，陈明“各国均等开放”的一贯政策，揭披日人阴谋。美国、英国领事电告所在国政府，派遣军舰抵厦，与日舰对峙，并发出强硬照会。日人见无隙可图并可能引起众怒，匆匆撤离。
但日本人侵占厦门的野心从未消去。日本鲸吞台湾后，日本浪人和加入日本籍的台湾流氓大量进入厦门，渗入厦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日本浪人和台湾流氓在日本领事的支持下，贩毒、贩卖人口、开赌场妓院，放高利贷，成立黑社会组织抢地盘，毒化了厦门社会，也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急先锋。1938年，日本占领厦门，这些浪人和流氓又成为日本人侵略统治的帮凶。
两害相权取其轻，从鼓浪屿设立公共地界的历史背景看，以夷制夷或是弱国的悲鸣，但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仁人志士，师法西方，寻求变法图存之路，以期国家之富强，民族之复兴，国人自强，外侮自卸。
一座博物馆的诞生
忘却历史意味着背叛，也意味着历史可能重演。在鼓浪屿申遗的前后，厦门的法律人，以各种方式，表达着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2012年，当时在海沧工作、任海沧区七届政协委员的黄鸣鹤法官，提出了一个似乎是跨域跨界的建议。跨域是指黄鸣鹤是海沧区政协委员，而鼓浪屿属思明辖区；跨界是作为一名法官，动议博物馆建设似乎与本职距离甚远。
黄鸣鹤提出的建议是“位于笔山路1号的鼓浪屿会审公堂旧址是目前国内保留最完整的租界法庭遗址，建议将居住在其中的居民迁出安置，将建筑物改造成相关主题博物馆”。建议设想中，还包括依托博物馆，对当前中国颇具特色的两岸四地不同司法区并存的特点（大陆、香港、澳门、台湾），进行比较法实证研究，定期举办两岸四地司法制度论坛。
2012年1月，黄鸣鹤收到鼓浪屿申遗办的书面回函，函文称：“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角度看，会审公堂是重要的核心遗产要素，按申遗要求，需要进行文化价值展示，我们也将委托专家进行规划设计。我们将把您的建议与展示设计结合，找到最好的展示方式。”
鼓浪屿申遗工作开始后，会审公堂是核心遗产要素，却发现除建筑物外观基本无损外，文献资料及研究成果奇缺。于是，厦门大学法学院吴旭阳临战受命。
吴旭阳是原华东政法大学校长何勤华教授的博士生，对西方法治史颇具研究功力，领命之后，他即开始启动会审公堂历史资料的收集和博物馆布展的规划设计。
这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中国人一向注重历史，朝廷设有专业史官，国家有完整的历史记载，是为官修史。科举制度使得国家保持着相当数量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无论出仕或致仕，著书立说被知识分子列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首。但中国历史多灾难，王朝更迭时，土木建筑容易焚于兵燹，纸质书籍也是。
会审公堂的已知的文物资料极少，且分散各地，踪迹不可考，但吴旭阳凭着一股子热情，北京、南京、上海、福州，许多档案馆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许多博物馆的故纸堆流连，只要有一丝线索，虽远必亲往。民国时期，厦门报业发达，各类民间报纸有十余家，点滴记载了当时厦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会审公堂的信息也隐没其中。吴旭阳和他的助手的工作之一，就是以人工识别的方式，从馆藏报纸的报道中找到与会审公堂关联的报道，并从中解读提炼出有用的信息。
为了会审公堂博物馆的布展设计，吴旭阳和他的工作团队在楼中居民尚未搬迁时，就进入楼中查访。数十年来，楼中生活着多户人家，多处被内部搭盖或改造成厨房厕所，幸仍属公租房，主体建筑及房屋格局并未被改造。于是，这样的场景不时出现：在逼仄的楼梯上，一条狼犬与书生冷眼相对，大声高呼良久；一汉子出，问明来意后喝退狼犬。鼓浪屿住久了，肉体与精神均在此生根，一般不愿迁离，但岛内明窗净几的安置房毕竟提升了居住条件，原居民们对腾退房屋并不抗拒。
楼房腾退后，一片狼藉。吴旭阳又来了，站在房屋中间，想象着八十年前这座法庭日常工作的情景：“左楼一楼为办公用，二楼为堂长居家之用。一楼前厅右间为审前讨论、候审、会客之用。一楼前厅左间则为庭审之用。一楼后右室为书记官接受当事人控告案件和接纳案件材料之用，有单独对外小窗口。一楼后左室则为厨房。左楼后有附楼，附楼为会审公堂办公人员的单身宿舍，结婚后员工则搬至中华路48号居住。”并不是吴旭阳有穿越时空的特异功能，这样的复原得益于资料加记载中的碎片化信息整理归集，最重要的还有几位亲历者的回忆。
那些逝去的记忆
其中最重要的几位亲历者，一位是会审公堂最后一任堂长罗忠谌的儿子罗孝遵、罗孝逵，两位老人尚在世，退休前任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的罗孝遵老人虽然已经90岁高龄，却记忆清晰，往事历历。
最后一任书记官方兆祥的遗孀仍健在，居住在厦门，对于会审公堂的布置，她如数家珍。毕竟，对于一位婚礼在此举办的女子而言，数十年光阴似箭，岁月却仍如昨日星辰，依稀可见。这些珍贵的口述历史，都成为吴旭阳复原会审公堂布展的线索指南。
口述历史又称口碑史学，是历史学科研究的一种方法论，即由研究者通过面访、记录、影像固定的方式，对历史性事件，由亲历者口述其亲历、亲见、亲闻，回忆相关事件的过程或细节，或由若干亲历者交叉回忆事件的过程，相互比对，再加上书证、物证及历史影像记忆，还原历史事实，丰富历史学研究资料。同时，口述历史也存在着若不及时整理，当事人辞世或记忆衰退，则其所见证之历史细节与真相，可能随之湮灭或模糊。
资料收集的过程中，助力鼓浪屿申遗的法律人团队经常聚会，分享资料，提索线索。黄鸣鹤认为，每一个老人都是一座活着的档案馆，而每一个老人的逝去，可能就是一座历史档案馆的坍塌，且无法修复。唯一的方式，就是采用口述历史采集的方式，以访谈、影像的方式，将资料固定，同时结合史料、文物进行史学研究。
2016年年底，黄鸣鹤被选举为厦门十五届市人大代表、法制委委员。在厦门市十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上，他提交了一份《关于启动“城市记忆”整理修复工程若干建议》的代表建议，并得到部分代表的联署附议。
在建议中，黄鸣鹤指出，城市之所以为城市，不只有高楼大厦，而在于有历史、有记忆、有故事，城市要有人文温度，市民要对城市有认同感，价值认同与城市敬畏相当重要。所以，在厦门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应该挖掘和记忆，在地方文史研究中，口述历史应该是重要手段。以罗孝遵为例，正是吴旭阳的访谈，梳理了珍珠港事件日军占据鼓浪屿后，发生在最后一任堂长罗忠谌一家人身上的故事。日军占据鼓浪屿后，不允许会审公堂悬挂中国国旗。罗忠谌据理力争：“会审公堂根据国际公法，有悬挂本国国旗的权力。”为此，他被关进监狱，家属也被关进集中营。后来，日军希望罗忠谌出任日伪厦门市高等法院院长。在两个多月的牢狱生活中，日军采取各种手段，罗忠谌坚决不答应。他说：“宁可做难民，决不当汉奸！”
厦门市档案局给予了积极回应。但考虑到时不我待，在提出建议的同时，几位法律人行动在当下，自筹经费到福州，完成了对罗孝遵、罗孝逵两位老人的口述历史采写。
2017年7月8日，星期六。从来没有那么多厦门人在同一时间关注那个七个时区外的波兰小城克拉科夫。此时，吴旭阳正在课堂中强化英语练习，因为他即将到国外进行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黄鸣鹤正在环岛路的一个会议室中，参加厦门地方立法的专家论证会；施高翔正忙碌着编辑台湾法学家的著作；赖华平正率领着他的团队，为“司法大数据判决预测系统2.0”的内测作着最后的准备。忙碌中，这些厦门普通的法律人始终忘却不了，是数千公里外那场投票。
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在主持人宣布全票通过时，那一小时内，1朋友圈满屏都是鼓浪屿的倩照，都是《鼓浪屿之波》的音乐。
一座城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景观，更在于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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